种种我(1/2)
端坐蒲团之上,僧三眼眸低垂,风焕钊这既大又小的开题似是搪住了僧三将要出口的见解或劝谏,大抵是由此而来的紧张与沉浸其中的思考所致,此时僧三甚至忘记了对答时理应双手合十的仪礼,转而双手紧捏衣襟,至指尖发青时方才艰难开口:
“皇上,小僧以为,无我亦是我——常物处处是我,过去种种是我,未来隅隅是我;佛虽以‘我’为外道,但若破除我执障目,不执著于‘我’时,世间万物——一个个他与它便虽非是我,却依旧是一个个我了,这亦是无我胜有我的道理;天地万物无疑是禅,可以此推论,这天地万物聚之是煌煌大我,散之是无量法我——万物是禅亦是我,所谓修禅即修我,我即是禅,禅就是我。”
如僧三所言,抛除我执,万物都可以,也理应是我——因此哪怕只是以佛法为界,‘我’也是个可以从恒河流沙谈到宇宙洪荒的宏广话题;但正如仓促间僧三根本来不及思索风焕钊要‘瓮’的究竟是哪门子禅,僧三也全然不知风焕钊此番机锋之下,究竟有何目的——愈近皇城僧三耳畔便越多风语流言,为此僧三想过皇上会问战局、问仙佛、问一路行道见闻、问西方极乐世界……但‘我’,‘我’,我——恒河流沙是我,宇宙万物也是我,这议题太大了,大到僧三只知风焕钊必有所求,却不知他究竟所求为何。
因此僧三只能选择用‘驳斥’这样一种可谓有失风雅的辩述来拉开此番论禅的帷幕,这是最稳妥的选择——稳妥到近似投子认负,但猝不及防下,如此驳斥便已几乎耗尽了僧三的全部胆量。从僧三入坐至此时不过一晌,僧三膝前的蒲席便已浸满了额上滴落的汗珠——这是僧三从自己开口的一刹那便意识到的事情,不管论禅的结局如何,也不管眼前神秘莫测的皇上究竟所求为何,他都已经输了,失败得彻彻底底——对方论题之外随口而发的一句机锋便逼出了自身最激烈的抗拒与反对,面对一架吱吱吖吖的风车自己竖起了兵刃,这兵器还不是一面象征忍让求和、进退有度的盾牌,而是一把胡乱挥砍的剑——恍惚中它还晃倒了仓促出剑的自己。
别于不敢直视却也羞于低头的僧三,已经些许慵懒地歪坐在蒲团上的风焕钊虽已掌抵下颚,双眸却始终不离僧三面颊。见僧三下唇抽搐半晌后勉力开口驳斥自己,风焕钊不由得笑了——笑得轻佻;旋即在风焕钊笑到半眯着的眼中,僧三微不可察的抖动从下唇蔓延到了整张下半脸。若这是恐惧所致则无疑与风焕钊的期待南辕北辙——一霎间笑容在风焕钊面上消失又浮现,相比头前一霎那,风焕钊笑得更肆意——除此之外,僧三似乎还莫名地感受到了这笑容中还包含了一种让人难以言喻的……安心?
是非种种,此时此刻的僧三实在是无能、无法也无暇思辩。僧三自然知晓,无论自己扮演着何种身份,面前的这位皇上都绝不会容忍其寄予重望者在他身前一展庸才——由此,僧三相当艰难地忽视了自己的无力,风焕钊讥笑或畅笑着包容了僧三的无措,先前刮刀割开的颚下伤口被顺额而下的虚汗浸透,思考被风焕钊笑容打断的一刹那,僧三忽感痛得钻心——僧三愿信自己话既出口便问心无愧,可除了言语无力与应对无措,得失之间,便生恐怖——开口驳斥之前,乃至驱动僧三开口驳斥的心绪中,恐惧又究竟占了几成呢?
僧三不知道,他只是忽然发觉,尽管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这浮夸的动作以为掩饰,面前的皇上却实打实地凭此谅解了自己——被自己胡乱挥砍的利剑无意中割出的伤口,反倒在此刻成为了自己的盔甲。
“僧三惭愧,想问皇上在这无数个我中,今日要论的究竟是哪个我——”/“我已说明,今日这方石桌上,天地万物非是我——”
一方是沉吟数晌方才按下灼痛鼓起勇气,一方是扶额顿足勉力收束笑意,切实所需的沉默过后,双方默契地同时开口——只是风焕钊先一步地判断出了僧三此时所需。于是僧三便也不再抢话,衔耳恭听。
见此,风焕钊便又是笑笑,道:“因此我想论的,只是‘你我’中的我。不谈生前种种过去,不论死后种种将来,只论人生在世的所见所得,论这百十年间的一种种我。”
“那皇上对此又有何见解呢?”僧三习惯性地追问——揭榜时僧三有想过这次应约会让他丢掉性命,方才种种则是惊醒了他对此的懵懂认知,死亡在某一刻超出了预警的范围,演化成为真实的体感。和多数僧人相同的是僧三虽不欢迎却也并不畏惧自身的死亡,与其他僧人有异的则是僧三的虔信是有些流于纸面的,他相信自己是坚信着六道轮回的因果伦理的,但数载苦读数载行道,在将一切铭记心间脑内的过程中,僧三发觉他虽然记得清,却愈发地看不透了。僧三知道归根结底是他太过年轻,对此他的处理方式是强迫自己记得更清——但仅是分而视之的话僧三觉得这些又都不是促使自己反问的动因,恰如虔信与迷茫交织着促成了半载前的自己接受了广孝和尚的请托,此刻僧三虽明知将此时的死与彼刻的亡分而视之已是着相,他的信仰与探知欲却早在他入坐的那一刻便推动着他做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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